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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状元向天之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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;  凉风口本来没有人户,这段时间却被精明的人看重,搭些简易凉棚挣些碎银子,从北方逃来的人实在太多。冒辟疆到达时,那里已有二三十个棚屋,大都经营饮食。

    李元旦指挥家丁砍来几十根圆木,他曾在暗暗研习兵法的岁月里学习过搭桥术,此刻派上了用场,搭建的棚屋又结实又实用。他一口气指挥搭了三个,本来已经够用,但他自己太欣赏自己的才干了,又乘着夜色搭了第四个,后来就顺理成章成了冒辟疆待客之处。先到达凉风口那些人心中狐疑,搞不懂这班人来干嘛,旁敲侧击地打听,也没弄懂。那天夜里,谁也没过得安稳。

    第二天,两根竹竿横挑一条绸布字幅,上书“收购字画古玩”人们才知道他们此来的目的。冒辟疆得意洋洋,身着青蓝绸袍,手持折扇,头顶方巾,像一位宝号商客。他下令:“开张。”几个家丁便放了两挂鞭炮,硝烟随风飘去之后,便开始做生意。冒辟疆、董小宛负责鉴定,十个家丁保护银箱,李元旦总管全局,单妈烧水做饭,另挑两名家丁采购食物,其余的随叫随到,到处查漏补缺。

    令董小宛吃惊的是,他们第一批购进的字画却不是南逃的人出卖的,而是周围这些大字不识的商贩。当他们看见新来这伙人时,还有些猜忌,知道他们的意图后,不仅疑虑消失,而且欣喜若狂,因为这段日子里,他们手头实在也积了不少的字画,大多是南逃者低价卖出,或换一餐充饥,或换几点碎银作继续南逃的盘缠。这些商贩们正愁字画没处销,此刻纷纷跑进自家的棚屋,然后又纷纷跑到冒辟疆和董小宛处。

    董小宛和商贩们按质论价,当然,价格极便宜。有时候,她甚至假装指责一幅神妙之作是三流货,一文不值,商贩们对她的权威已经深信不疑,便捶胸顿足大呼上当受骗,白损失三斗米,这样,他们认为多少换回一点也好,求她低价收购。

    于是,她用极低的价格便买进了极好的画。有一次,甚至有个商贩气得干脆把画送给了她,反正一文不值。她心里高兴极了。她的鬼聪明也深得冒辟疆赞赏,反正银子还得留着,以便购买更有价值的字画。

    南逃的人果然很多。许多商贩告诉董小宛,如果她早来一个月,不知能购买多少画。这令她非常遗憾没早点来。连续几天,她都买到了一些古董和字画,这稍微安慰了一下她的惋惜之情。逃难的人也带来许多可怕的消息,这让冒辟疆更加忧心忡忡。特别是听说清兵竟一天一夜将李自成追杀了八百余里,更使他意识到清军的强大实力,要知道明朝军队和李自成打了许多场大战,都没占多少便宜啊!看来这江南大地迟早都会被吞并的。

    董小宛的美貌也惹来一场小小的风波。那天,突然下起了暴雨。董小宛正在客棚中悠闲地喝茶,听着雨点打在棚顶上的声响,像无数的沙粒在上面不停地跳动。这使她想起秦淮河上的画舫中听到的雨声,年幼的她总是仰着脸仔细聆听,有时能悟到新颖的曲调。此刻,她独自一人感受到的是寂静以及内心的深深怀念。四个北方来的官兵打破了她的冥想,他们是被大雨追赶进来的。

    四个官兵骂骂咧咧闯进来,不停地跺脚想踢掉鞭子上的烂泥。看见董小宛,他们立刻安静了,目光中先露出了惊讶,然后露出贪婪。他们彼此交换了淫邪的笑。董小宛立刻意识到了麻烦,她大声喊道:“单妈,来客人了。”

    单妈端着个茶盘(盘里有几盏茶)冒雨跑向客棚,泥浆大块大块地朝后飞,有几块甚至让抱着手在棚檐下的李元旦误以为是单妈跑掉了鞋子。

    单妈刚跑到门前,便被董小宛的一声惊叫吓得手一软,茶杯摔了一地。原来几个官兵正在动手动脚,单妈也尖叫起来。

    李元旦操根铁棍跑过来,见状大吼一声:“住手!几个畜牲。”

    四个官兵看了看他,道:“大胆刁民,竟敢妨碍军务。找死!”各自乃操刀在手,朝李元旦扑过来。

    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之后,李元旦稳稳地站着,四个官兵却在地上讨饶。要不是冒辟疆赶来拦住李元旦,这几个官兵就会丧命的。四个官兵一边道谢一边飞一般逃出去,窜上一辆大车冒雨而去。原来,他们是兵部侍郎马士英的手下。冒辟疆这才了解到一个重要的消息:福王已经在南京称帝,明朝还在苟延残喘。南逃的士大夫都是去争夺官职的。冒辟疆在心里暗忖:“这是不是一个好机会呢?”

    天气越来越热。南逃的人虽未减少,但官宦之家却少了,普通布衣人家增多了。这时候,冒辟疆的收购活动已告结束,但依旧留在凉风口没有回家,他想将剩下的银两用来赈济灾民。这一举动深得李元旦的赞赏,他认为自己枉称侠客之名,冒公子才真正古道热肠。

    这一天,冒辟疆刚刚给五家难民约十八口人分发了一些碎银子。时近正午,他们相邻几家摊贩眼见生意不好做了,纷纷推倒棚屋,这些人明知自己也带不走那些搭屋的材料,但心里总不愿留给别人白住。

    冒辟疆、李元旦、董小宛正在用餐。董小宛看见白晃晃的官道上走来一位虬髯汉子,步伐坚定有力,不像难民。

    那人径直走到冒辟疆的棚屋前,问道:“可有好酒?”

    李元旦见他腰间挂一柄刀,或许是道上的好汉,便道:“好汉若想喝酒,请坐拢来。”

    虬髯汉子也不客气,坐在桌边。单妈送来一坛酒。那人提起酒坛子猛灌一气,一抹嘴道:“好酒。”也不看众人,探手取下腰间的布袋,从中掏出一颗人心,红艳艳的,令董小宛一阵心悸,赶快起身避开。那人旁若无人一般用力将人心切成片,朝嘴里塞。

    李元旦道:“好汉吃何人之心?”

    汉子道:“这世道人心都被狗吃了,实在可惜,还不如留给人吃。”

    冒辟疆道:“好汉既好吃人心,何不北去吃满人之心,到南方做甚?”
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我正是去投军,好多吃满人之心。这心是碰巧在前村遇到个奸淫贼,故而取之。不吃白不吃。”汉子边说边大嚼那心片,刹那剩几点残渣,他也用舌头舔尽。

    李元旦道:“敢问高士大名?”

    “姓周名全斌,道上人称‘铜锤’”

    李元旦起身抱拳道:“原来是山东好汉周大侠,失敬,失敬。”

    周全斌抬头诧异道:“兄弟想必也是道中人?”

    李元旦道:“对道上的事略知一二。”

    冒辟疆道:“他是江左有名的李元旦。”

    “人称‘刀中花’的李元旦?”周全斌问。

    “正是在下。”李元旦道。

    “失敬,失敬!原来是李大侠。”

    谈笑之间,三人谈得很投机。不知不觉,周大侠已喝了两坛酒。他一抹嘴道:“酒逢知己千杯少。”

    他问道:“二位乃江南人,可知投军投向何处更好?”

    “史可法。”冒辟疆脱口而出。

    “好吧!我就去投史可法。”说罢背上行李,拱手道:“二位后会有期。”转身而去。周全斌此去投在史可法帐下,划拨给郑成功部。在后来攻打瓜州时,他刀劈清军守将左云龙而名载史册,成为一代猛将。

    冒辟疆看着他远去的身板感叹道:“好汉就是好汉,没有半点世俗的客套,真英雄也。”董小宛道:“多几条这样的汉子,明朝不会完。”单妈一边收拾一边插话道:“再多?人心不够吃了。”

    就在他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那天早上,董小宛碰上一个人,这个人对她的一生起过关键作用。她第一眼看见他时,却没认出来。

    当时,她正站在路边看几个家丁将装满字画的箱子抬上大车,那是最近一段时光所获得的珍品,仿佛为了弥补往昔岁月的痛楚而获得的必要馈赠。而另一边,冒辟疆正在指挥几个人将棚屋的破洞补好,他决定将棚屋留着,让过路人避避雨。棚屋上“收购字画”的条还在。

    谁也没看见那个男人怎样走来的。董小宛听见身后有人问:“夫人,我有幅字画想卖,不知谁在收购?”

    她转过头,见到一个瘦高男人,头发零乱,胡子拉碴,着一身肮脏的锦袍,背着一具典型的北方牛皮袋。看样子是个落魄公子,他的目光极有神韵。她说:“我收购字画。”

    就在她转过身来的一刹那,那人怔住了,张大了嘴,目光异常的古怪:噙满了泪水,却并非完全悲哀,而有部分激动的喜悦。她甚至看见那眼底深处像游鱼一样正晃过死的阴影。她眼神朝中偏一点,避开他的眼光。她说:“不知公子有何宝物欲售?”

    那人却叹了口气,缓缓地从背上取下牛皮袋,解开绳子,从中取出一轴画放到桌上。他的动作太沉重了,仿佛放下一块石头。事实上,他放下的是精神上的大包袱,它是他苟延残喘的一个幻觉。现在他轻松了一些。

    董小宛依旧没有认出他,只是受到他郑重动作的感染,她也不得不慎重地将画徐徐地展开,这是一幅古老的山水。

    趁着董小宛还没有被画吸引,还来得及唤醒她的记忆。瘦男人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按住画幅,轻声问道:“夫人可是秦淮河上的董小宛?”

    董小宛这一惊非同小可,她猛一抬头,手也跟着抬起“嘶”的一声,画幅被长长的指甲挑破一条缝。她却没顾着画,仔细地打量这个瘦男人。的确有点面熟。

    她迟疑地问道:“公子怎么认得董小宛?”

    这时,冒辟疆看见有人卖画,也兴冲冲过来。他老远就瞧见那画的古色古香,心知必是好货,何况那位公子虽脏兮兮的,气质却非凡,想来不是普通人。

    瘦男人正要回答董小宛,看见冒辟疆,心里也是一惊。他拱手道:“这位公子可是江左才子冒辟疆?”

    冒辟疆愕然道:“正是在下。敢问公子高姓大名?何故认得在下?”

    瘦男人嘴角一挪,一个简单的笑,包含许多凄凉和岁月的变故。他没说什么,径直走进一所棚屋。

    冒辟疆和董小宛怔怔地看着,努力在记忆中搜索他的影子。岁月像谜一样无法解释。时光泉水不停的流淌,尖锐的石块被磨成卵石,混杂在众多的卵石中,再也无法单独将它挑选出来,从而揭示与它有关的记忆。瘦男人就是这种卵石,他的形象不具有特殊性,无法和记忆发生联系。

    瘦男人走进棚屋脱掉脏衣袍,换上一身褐红色的锦绣袍服,用手指重新梳了头发,扎了新的头巾,腰上挂了一柄鲨鱼皮做鞘的宝剑。他走出棚屋,仿佛换了个人,金色的剑穗在膝间飘摆。

    “啊!”董小宛一惊,想起了他是谁。她记忆的弦发出一串颤音,潜伏的往事如泉涌现。她永远不会忘记秦淮河边那个遥远的下午,这个男人朝弹琴的她掷出一只赞美的金樽,那闪亮翻飞的金光在她记忆中重新飞入云空。这瘦男人就是夺去她童贞的状元郎向迎天。

    冒辟疆内心“嘣”的一声,记忆的弦像石子投入池塘一样产生了回响。他记起来了,他在北京见过这位公子。

    她和他几乎同时脱口而出:“向迎天!”

    两朵红云飞上董小宛的脸,令她措手不及,她多年没红过脸,没有足够的经验来掩饰它。同时,她心里有渴望同他一谈的念头,也有对冒辟疆的深深歉意。另一边,冒辟疆心里有股怪滋味,脸色有轻微的变化。

    桌上摊开的画幅使三个人都找到了掩饰内心情绪的目标。这是一幅好画,右上角分明写着庐山高及几十行入木三分的小字。画幅比较宽大,满纸峥嵘,气势逼人。

    冒辟疆喜道:“好画。本朝沈周妙笔,名不虚传。恭喜向公子得此传世作品。”

    向迎天道:“好剑当配豪杰。我乃凡胎,不配拥有它。”他这话其实是一语双关,暗暗指了董小宛。

    董小宛极聪慧之人,立刻听懂了。她却未发一言,只顾看画。但见危峰陡壑,长松巨木,起伏轩昂,雄伟瑰丽。近景坡头,一人迎飞瀑背向而立,与高耸入云的山峰相比显得极小,却正合题意。此图布景高远深幽,缜密繁复,山石皱法,多用披麻解索技,浓墨点苔,墨丰笔健,大气氤氲,寓有高傲的人格。看过之后,令人振奋。她将题图之字轻轻念了一遍:“庐山高,高乎哉!郁然二百五十里之盘,岌乎二千三百丈之,西来天堑濯甚足,云霞日夕吞吐乎其胸公乎浩荡在物表,黄鹄高举凌天风。”

    她赞道:“真豪气也!”

    冒辟疆问:“向公子,此画欲转手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向迎天道:“手中羞涩,欲济穷图。”

    “欲售多少银子?”董小宛问。

    “识此货者分文不取。”

    “何谓识此货?”冒辟疆问。

    “知其来历者当奉送。”

    董小宛笑道:“比画乃当年沈周赠某启蒙老师之作,其师姓陈名宽。此画乃寓其品格高贵,为人所仰视。不知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宛君见识广阔,此画非你莫属。”

    董小宛也不客气,将画收下,欲赠向迎天一些银两。向公子坚辞不受。这时,单妈奉上茶来,三人闲谈。言及国事,向迎天长叹不止。说起闯贼攻打北京时的气象,顿时觉得明朝回天无术了。原来,向迎天当时也登上城楼,看见贼兵全穿黄衣,历史上称为:“黄云蔽日。”因而放弃了力战的主意,跑回家略略整顿便混在难民中逃出了京师。

    董小宛和向迎天并肩沿着一道斜坡走下去。冒辟疆看着他们的背影,后悔不该应允向迎天的请求,他要求和董小宛单独说几句话。鬼知道他俩说些什么?

    山坡上开了许多花,色彩驳杂,生机盎然。有几条隐约的细小泉水在叮咚作响。她和他走过之处,灌木中总有惊鸟飞起,飞掠到不远的绿叶中,偶尔有野兔从脚前没命似地逃走。春光正浓。

    向迎天道:“知道我为什么到南方来吗?”

    她说:“鬼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到秦淮河上见你一面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这几年来,你在我心中始终是个纯洁的形象,是一种安慰。”

    他看看她,她则盯着一只红蜻蜓。他继续说道:“身为人臣,本该随君以身殉国,然心中有宿愿未了,所以才苟活到今日。”

    她拿眼角瞟了一眼他,未开口。向公子道:“冒公子也是一表人才。你有这样的归宿,也该满足了。我也死了心。”

    董小宛道:“向公子应该多虑国事,何苦系一念于小妇人。”

    “的确。”向迎天话锋一转:“春光无限好。你瞧那座山峦,青秀逼人。如果我死了,就埋在那里。但愿有人插两朵美丽的花。”

    董小宛会心一笑,只当这只是臭文人即景乱发的感慨。何况此刻向迎天脸上还荡着一丝幸福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向迎天说完,转身朝官道上走。董小宛有点诧异,站在原地没动。他正迎着阳光走去,阳光耀目,她只看见一条瘦长的黑影,仿佛正消融于光芒之中。倾斜的坡使他显得更高一些。她听到向迎天唱了半首歌:“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

    向迎天上了官道,跳过几洼积水。挑路中一块宽敞干燥的地面,仔细度量几步。大家都不知何故,怔怔地看着他。他也视若不见。径去棚屋中取一扫帚,扫去路面上的灰尘,又取一瓢清泉水,用口喷洒其上,那块路面乃清爽起来,宛若刚下一场滋润的雨。

    董小宛从斜坡下走上来,鼻尖上尽是细密的香汗珠,阳光分外光明。她喘着气,看见向迎天从腰间拔出宝剑,剑穗如一条金色蛇缠住他的手腕。

    但见他仰天一声尖啸,其音凄烈,令看着他的人心里一震,立刻意识到有什么古怪的事件要发生。他朝天空又一声叹息,随后喊叫一声:“吾来矣!”字字如钢珠般硬朗恳切。

    董小宛只来得及叫一声:“向公子。”就看见他手腕一抖,剑一横,朝脖子一抹,分明是以身许国的架势。血喷涌而出,人竟未倒!冒辟疆、李元旦及路旁的其他几个汉子,大惊之下,欲来阻止,刚跑出两三步。恰见向迎天手腕又用力一抹,血喷涌更猛。这一次刎着要害。先是宝剑“哐噹”一声掉在地上,随之整个血肉之躯轰隆委地,没扬起一粒灰尘。

    冒辟疆、李元旦奔到尸体边,但见他死不瞑目,余光早已散尽。正这时,周围的人又一阵轰闹。众人看时,又惊呆了。

    原来,就在向迎天自刎的当儿,从北边驶来一辆大车。车上坐着一位白须老者,他是京城御史台的成大人。他远远看见向迎天举剑自刎,谅他必是尽忠殉国追随皇上去了。不禁感慨道:“年轻人都不惜身家性命,我辈老朽却偷安苟活,负了皇天厚恩。惭愧!惭愧!”

    成大人气血冲动,左脚踢左边的随从,右脚踢右边的随从。两奴才正看向迎天,冷不防屁股上挨了一脚,站立不稳,摔下车来,滚了一身灰。成大人拔剑在手,也不言语,使劲朝脖子上一抹,抹个正着。自刎都数年纪大的人老练,血如花飞溅,人仰面倒在车上。那马却未停脚步,拉着车径直闯来,路人纷纷逃避,眼看要践踏滚压向迎天的尸体。李元旦纵身一跃扭住缰绳,顺势旁边一拉,那匹马收束不住,拉着车撞在路旁的棚屋上。马儿一声嘶叫之后,棚屋“轰隆”一声塌下来,灰尘如雾弥漫。李元旦早已两个鹞子翻身式跳到一边了。

    出了这样惨烈的事情,董小宛和冒辟疆只得多呆几天。如此忠烈之士总得妥善掩埋。董小宛心里佩服,沉默不语。冒辟疆走过来抚住她的肩,她握住他的手,手越握越紧。

    李元旦带领十二个家丁西去十二里的汤同镇采买棺木。

    由于没有大路,小路又不熟,在丛林里迷了路。幸亏一采药老人利用罗盘指明方向,他们才披荆斩棘走了出来。李元旦赏给老人十二两银子。

    因为在丛林里了误了两三天行程,李元旦一进汤同镇便急急地采买了两口黑森森的杉木棺,稍息一夜,便启程返回。

    无奈老天不作美,下起了凶猛的暴雨,大河小溪都发了洪水,四下里汪洋一片。就在他们在雨水中深一脚浅一脚走着时,一条河汹涌地挡在面前。

    看不清路了。一个当地人戴着斗笠告诉李元旦:“朝下游走二三里有座木桥,不知被水冲走没有?”

    李元旦决定往下游走。

    完全看不清路了。大车在齐腰深的水里歪来歪去,空棺材发出空洞的响声,不得不由几个人在旁边扶稳。河水在车辐和马匹的腿根间汩汩地流着,黄浊,浮漂着垃圾和稠厚的泡沫。为了抄近路,人、马、车被迫通过一处灌木丛。在穿过灌木丛时,河水发出了一种幽怨沉思的声音。李元旦铁青着脸摧动坐骑,他把这当作一场战斗。松开的蔓藤和灌木立在水中,像有一股风在吹,它们摇摇晃晃,但没有倒影。一切都在水面上矗立。灌木没有根,人、马没有脚,与土地隔绝,周围一片广漠的白茫茫的水的世界。空气中响彻着哀怨的水声。

    “这儿好像是路。”走在前边的一个汉子从紧咬的腮邦挤出这句话来。人们都默认了。

    远远看到河中间有三个石桥礅,像河水的牙齿竖在那里。显然,桥已经不复存在了,李元旦知道此刻只有涉水过河了。

    李元旦大声说道:“跟我来。”便抢先催马踏进急流。马有些退缩,打着颤,鼻息粗重。他猛抽了两鞭,马继续向前。

    后面有人紧紧跟上。有人看见上游漂来一根木头,慢吞吞地旋转着,悬浮了好一会儿,水流在它后面击起一道厚厚的浪,把它压下去,它又蹿上来,翻滚着朝下游冲来。有人说:“可能是个危险家伙。”

    李元旦道:“别管它。它冲来时,我们已经过了河。快过去两个人,牵绳子拉大车。”

    绳子很快就绷紧了,大车也吃力地横穿过河流。第一辆大车还算好,经过几下歪斜便跨过了急流,靠到对面岸边可能是路的地方。有人在忙着将歪斜的空棺木重新捆紧。

    第二辆大车遇到了麻烦。谁也没注意,那根木头突然出现在两个浪峰之间。它猛烈地一撞,正撞在拉车的马上,马跌倒在急流中,车辕“咔嚓”两声断了。马消失了。车跷了起来,断裂的辕木像雪亮的剑刀指向天空。

    “快,抓紧绳子。快,扶稳棺木。”

    “顶住车。”其实不用叫喊,车周围的几条汉子已经紧紧地将车支撑住了。急流打在他们周围,哗啦哗啦地响着。那匹马的脑袋在水面露出来,眼睛睁得大大的,它扭头看了他们一眼,发出一声几乎像人的叫声,随之又消失了。

    他们用七八条绳子拉紧破车,让马匹牵引,大多数人又跳下水去,大叫大喊着推车,让它破浪朝岸边而来。李元旦又看见那匹马出现在波峰之间,它在水上翻滚,四脚朝天,直僵僵地叉开着,任意翻滚,无依无靠。

    破车终于被拉过了河,几个强壮的汉子伏在车上大口喘气。他们需要放松一下,从来没有一天这么紧张过。

    他们将棺材装在一辆车上,用绳子捆牢,丢了破车。一行人摸索着朝目的地走去。李元旦浑身泥浆,心里有胜利的喜悦。跟随他的人也是浑身泥浆,一路上唱着下流的歌。他瞅着那两具棺木,觉得自己像庞德一样正走在向关云长挑战的途中。

    冒辟疆用扇子扇着风,驱赶着两具尸体发出的恶臭味。他一抬头,便看见董小宛在他一生中所能看见的唯一一次失态。

    她突然跳离椅子,发疯般冲出棚屋,门口一截木片像刀一样割下她的一片衣裳,那片碎绸布如云彩般轻轻飘落,她的雪白肌肤从腰部露出一大块。她也顾不得了,心中憋得太急。她几步跑到别人弃掉的棚屋堆上,呕吐不止。她实在不能再忍受那死亡的气息了,虽然是两个刚烈的人的尸体。

    头两天,热得残酷。停放尸体的棚屋中渐渐充满了气味。

    虽然尸体都洗净了血迹,但依旧不能阻止肉体的变质。人们用土办法洒了许多石灰,向迎天和成大人都变白了,但也无济于事。

    更难以忍受的是那些苍蝇。尸体的存在似乎加剧了它们的繁殖,它们疯狂地交配,产下金色的卵,然后变成幼虫,又迅速变成苍蝇,然后又迅速地交配。它们置身于时光之外进入了忘乎所以的恶性循环。虽然有几个人用手帕捂着嘴用扇子驱赶它们,它们还是疯狂地朝尸体上扑,到处都是。

    天上出现了秃鹰,盘旋着。单妈数了,共十九只。后来更多,却没人数了。有天夜里甚至出现了几只狼的绿眼睛,就在附近。吓得所有人都提起了武器,极本能地只想保护自己。

    如果狼扑过来,尸体就是它们的。为了驱赶狼群,便把那些推倒的棚屋点燃,四五堆熊熊大火映红了周围的山岗。

    后来的几天下起了疯狂的暴雨。山坳的低处都积水成潭了。董小宛再也没进过停尸的棚屋。单妈陪着她。她有时看单妈烧灵符纸钱之类解闷。有时,她也远眺李元旦等人的来路,希望他们早点出现。这天,大雨刚刚停歇,她便看见远远地走来一串泥人,瞧他们赶着的大车上是漆黑的棺木,她便断定是李元旦来了。

    看见他们回来,所有人都松了口气,仿佛卸下极沉重的担子。大家也不休息,七手八脚将尸体弄进棺木。趁大伙忙着,李元旦对冒辟疆叙说了路途的艰险,更大的收获是他精神上的满足。

    当天夜里,由两个过路的道士和一个和尚给死者做了简单的法事。第二天一早便按照董小宛的指点,将尸体运到向迎天死亡之前说的那座山岗上。掘了两个坑,将棺木放入,便掩埋了。山岗上添了两个新鲜的土馒头。由于秃鹰还在空中盘旋,周围连一只鸟也没有。

    在登山的途中,董小宛边走边采着大把的野花。待到达山顶,她已经编成两只漂亮的花环。她将花环扣在坟的顶端。

    下得山来,人人都没有久留的意思,便打点行装。收购的物品装了满满一车。冒辟疆和李元旦骑马走在前边,董小宛和单妈坐在车中,其余的人跟在周围,打起火把,趁着夜

    色踏上回家之路。

    为了解闷,有人唱起了一首歌谣,就是那首有名的浪子归家。音调唱得不够准确,但却另有一种质朴、忧伤的风情。董小宛在单妈的臂弯里睡着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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