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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图佳偶不识假女是真男悟幼囤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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瑚道:“我今日走得倦了,一事两勿当,就在酒店中请你。”两个进了店,孟瑚将一块大银子,对酒保道:“蹄子熏鸭鲜鸡,再做了一锣鲭鱼面,时新果子。酒要状元红。”酒保道:“是。”少顷,搬了满台,你一杯,我一杯,吃得一个不亦乐乎。孟瑚道:“请便请了你,且说如何寻法?”弄生道:“你不晓得这只船,就是南潼子门的船,方才我有心,船上的水牌,及船家的面脸,我已细细记着。今夜少不得原歇在那边,我只说要叫船,寻着那船家,就问你今日揽了那一家的生意,一问就得知下落了。”孟瑚笑道:“有窍,有窍!还是你。但如今就去便好访着了,明早到里书房来回复我。”弄生道:“是。”作别去了。

    孟瑚归家,一夜睡不去,细想道:“必是个孀妇,若得他上手,也不枉了我老曹这个风月财主。”只见明日清早弄生来了,嚷道:“我是上八洞神仙,果然一访就着。”孟瑚忙道:“是那等样人家?”弄生道:“是个少年孀妇,住在西园左侧,也是大人家,新守寡的小姐。”孟湖笑道:“我也是仙人,我心上也道是个孀妇。是便是了,你有何妙计,可以括得他到手便好。”弄生道:“你这样性急,且是说得这样容易。”弄生道:“闻他还要到西山烧观音香,你如今将一二两银子,也定只船再去看他,或他有些意思,便好算计。”孟瑚道:“凭你,凭你,只图上得手谢你。”弄生笑道:“论起来,你这样着魂,上了手,要谢银一百两。”孟瑚笑道:“若果然弄得上手,五十两如何?”弄生道:“取笑还是当真?”孟道:“当真。”弄生道:“既如此,先拿些来香香手,还你一图就成。”孟瑚道:“你真有这本事?”弄生道:“岂不。”遂将一包银子在桌上一拍,道:“看本事还钱。”弄生道:“不是夸口,说经了我的手,如瓮中捉鳖,手到拿来。”即将银子袖了,又道:“将一两去定船,我再打听确了,即来会你。”于是弄生风也似去了。

    又隔了两日,只见弄生走来道:“船已定了,不想那妇人前日伤了风,病起来,道还要隔两日去烧香哩。”孟瑚道:“不要哄我。”弄生道:“这样可是个人相知间,哄你什么?”于是又去了。又隔了一日,只见许弄生笑嘻嘻奔来道:“我为你费尽心血,闻得他病虽好些,还不提起到西山去。被我以借坐为名,坐在他间壁乡邻人家,那人家姓何,其人叫做何老官。我细细问他,做什么生意的。那老儿道:‘我老人家与王宅看看门儿。’我便接口:‘哪个王宅?’他便道:‘我们是山人,因去年相公死了,娘娘是个小姐,年纪又小,被族中期负他,他权住在这里。里边无人,我替他管照管照门儿。’说罢,手中拿把酒壶去买酒。原来此老是爱这杯中物的。我道:‘何伯伯,我借坐了半日,肚中饥饿起来,意中也要买壶酒吃,敢趁便同买一买么?’那老儿道:‘这个何妨。’我就在十两头里,拿一块来与他道:‘何伯伯,央烦你去替我买了几只熏鸡,一只蹄子,买了三斤好酒,余的找了钱罢。’那老儿见我大开手,就道:‘你一个人吃这么多。’我道:‘相知间,同你吃三杯,你不要破钞了。’老儿笑笑道:‘初相知,怎么倒要扰你?’又口中说:‘我就去买。’不多时,俱买来了。我与他,你一杯,我一杯,饮酒中间,被我细细问他。原来王小姐是个山人,最爱风月,极喜兑好首饰打扮,爱着绕地长裙。两个丫环,一个叫春云,一个叫绿梅。王小姐又会吃酒,又会做两句歪诗,又喜时常在门首玩耍,我如今同你到那里去走走,或在门首再看他。看看或者有些好光景,不消到西山去得,也未可知。”孟瑚道:“既如此,今日就去,只看缘法,可凑巧否。”

    两个急走到西园那边来,只见旷野间,一个大墙门前一带杨树,杨树边果然一个穿白的妇人,倚在丫环肩上,在那里闲看。许弄生忙拽孟瑚的衣袖道:“你看,你看。”曹孟瑚一看,宛然是船中的那个。孟瑚踱来踱去,恨不得上前去扯他一把。那妇人见孟瑚看得着相,含着笑,低声对丫环道:“这个人恰像前日二郎庙里,跟着我们船走的,为什么倒在这里?”孟瑚听得二郎庙三字,道:“他有心,所以记得。”因此一发狂荡起来。那妇人对孟瑚又笑了一笑进去了,叫声:“春云,关上了门。”那丫头口便应了,又立在门首望望,那孟瑚见旷野无人,竟大着胆,上前去一个肥偌,道:“姐姐可认得二郎庙里的人么?”那春云道:“认得。你是什么人?没廉耻。”嚷起来。弄生忙道:“姐姐不要嚷,我们就是你们何伯伯的相知。”春云道:“就是何伯的相知,也不该如此不尊重。”弄生道:“他是书渴子,我央何伯伯来赔你的礼罢。”春云关了门,进去了。

    只见许弄生走到隔壁去,会了何老儿,来对孟瑚道:“你须将些礼物,托何老儿送与春云,做个后来相识。你方才也可如此造次。”孟瑚将一两银子,递与弄生,弄生去了。少顷,出来道:“好了,可见银子是好的。那春云见送银子与他,欢喜得紧,如今倒有一半功夫了,春云与何老两个是脚了。”孟瑚道:“如今计将安出?”弄生道:“要此速成,要费些大银子哩。”孟瑚道:“只要上手,银子我不论。”弄生道:“既如此,我有一计,你明日去买南京花绸二疋,金枝松一只,走盘珠十颗,分外将元色背褡缎两个,大红汗巾两条,送与二个丫头。外将酒一坛,白银四两,送与何老儿。我与你一总拿去,先到何老那边一揖,竟送与他,坐在他身上,说你里边家主婆,已有意的了。你落得做个人情,将银子买果儿吃,他受了。再将礼回他,转送与春云,也是这等说,不怕他不肯的。”孟瑚道:“也罢,我如今去备起来,你与我拿去,或就了谢你。”弄生道:“我去还你停当。”

    又隔了两日,果然许弄生跑过来道:“着了!你快快整备去做新郎。”孟瑚大喜道:“如何了?”弄生道:“我送了去。那老儿见了银子与酒,欣然道:‘不妨,我有个道理。’他先将珠子及金枝松,拿进去问小姐道:‘小姐,有好珠子与赤金首饰在此,一个人要兑的,小姐可要么?’王小姐道:‘要是要的,只是没银子。’他就道:‘小姐若要银子,可以缓得的,就到冬间与他来也罢。’小姐将珠子看了又看,道:‘好白珠子。’将松枝看了道:‘金子赤得紧,不知共要许多银子?’那老儿道:‘不知。他这个人就是我相熟的,昨日说起,他说在二郎庙曾见小姐来。我说小姐喜欢首饰,他故把来兑的。’那小姐见说二郎庙那人,他就顿一顿道:‘既如此,教他明日来当面议议价看。’那老儿见他会意,就说还有南京花绉要一起卖的。小姐笑道:‘你一发拿来看看。’四件通收了。你如今进去面议,看光景,相机行事,我来帮你。”孟瑚听了,忙向弄生唱个喏道:“多谢。”

    于是连忙打扮齐整,与弄生竟走到园侧首,等到晚间,只见那何老儿道:“来了么,待我先去说声。”少顷,只见何老道:“小姐在门首了。”孟瑚于是竟走进他门里,大着胆,唱个喏道:“小姐,珠子首饰,用得着么?”那小姐将衣袖掩着口道:“要是要的,只是要许多价钱。”孟瑚道:“既是小姐中意了,小姐是在行识货的,任凭见赐罢了。”那妇人笑了一笑,竟叫春云走到孟瑚身边来。低声道:“珠子只值十两,金枝松我要做使用的银子,小姐说,叫你夜间到后门首,悄悄进来兑。”孟瑚嘻着脸道:“一一依小姐。但今夜银子,准要兑的。春云姐要烦你帮衬一帮衬。”那春云将孟瑚瞅一眼道:“月又好,你来便是,只管说。”孟瑚低声道:“可要与那何伯伯得知么?”春云道:“不必相闻他。”春云回复那小姐,小姐把手儿同孟瑚一招,进去了。那孟瑚忙来对弄生道:“如今是了。只是今夜我胆小,你便住在左近,进去时,千万与我看看,我先送二十两银子与你用用。”弄生道:“好呀!棺材出了,讨挽歌郎钱四十,两头一齐要的。”孟瑚道:“便罢,我也带得百金在此做使费。”弄生拿了四十两,又道:“再拿十两,一两一封,封在身边做使用。不管丫环孩子见了,即与一封,这便无言,又有护卫了。”孟瑚道:“说得有理。”于是与弄生打点不题。

    却说孟瑚果然等到夜深月上了,悄悄走到后门,只见春云已立在门边,见了孟瑚,把手一招,低声道:“来。”孟瑚悄悄走进后门,春云已拽上了门,孟瑚忙去勾住春云,春云带了笑,一推道:“臭王八,老婆在里边,不要这样猴急。”一引引到仓房里。孟瑚道:“卧房在那里?”春云道:“你随我这里来。”又走到里边,三间一带花厅,果然清洁齐整,甚是幽雅。两边俱是花卉。只见那妇人浓妆艳服,初不是日里光景了,灯下看看,愈觉妩媚。两人相见,各说心话。王小姐道:“妾自二郎庙一见,直思想到如今,不道又承厚情,今得一会。”孟瑚道:“小生一介书生,蒙小姐错爱,许接芳容,粉身难报。”只见一个丫环捧茶来。吃了茶道:“酒已排在东边书室里。”孟瑚道:“夜深了,夜饭不消扰罢,恐酒误了正事。”小姐笑道:“这样性急,不日里来了。”孟瑚也笑道:“其实日里就来的。”王小姐道:“既如此,请坐了,快饮三杯。”孟瑚忙忙吃了道:“收了罢。”欲火如焚,就去搿那王小姐。小姐一推道:“丫环在此,羞答答,你先去睡,我净净手,卸了头面就来。”那曹孟瑚走到床前,见喷香的被窝,脱了衣服,就钻下去。

    那妇人即下了帐子,脱了外衣服,正要上床,只听得外边一声喊响,道:“不要放走了。”孟瑚吃一惊,忙爬起来,已是挤了一房的人,道:“好好小姐,做得好事!”把王小姐一把拖出房去,两个把火把一照,又把曹孟瑚赤条条拖下来道:“做得好事,拿刀来。”只见一个人把一柄雪亮的大刀,犹先杀汉子,再杀滢妇。孟瑚吓死在地下,口里但喊道:“列位饶我狗命,但凭要我许多银子,况且不曾动弹。”一个人道:“你这狗才,快杀,快杀!”只见王小姐在外乱哭道:“不干他事,是我不是,饶了他,杀我罢。”又有一个人道:“既如此,问这狗头将许多银子来买命?”孟瑚道:“一千,一千。”那人道:“少,少。”孟瑚道:“再加二百。”那人道:“口里说有何着落,只是杀了罢。”孟瑚慌了,又喊道:“不要忙,我有一相知在左近,叫做许弄生,教他来,银子就有了。”那人道:“既如此,你说在个所在。”孟瑚道:“在何伯伯门首。”只见一个人去了一回,扯那许弄生来了。孟瑚飒飒大叫:“老许救我。”弄生道:“怎么不小心做出来,如今教我来怎么处?”孟瑚道:“我有银子在家里书房中橱里,你与我拿一字去,对我父亲说,悄悄拿一千二百两,来救我的命出去。不要悭吝,左右前日所得之物,原是我命中的。千万,千万!作速,作速!”那许弄生急急讨了他字去了。

    到了曹家,已是半夜,曹有华方微睡觉,只听得门上有人叩门,说:“寻老相公去救大相公命哩!”有华听了,吃了一吓,忙跳起来,见了许弄生。弄生道:“令郎有字,老伯且看了说。”有华接字一看,上写道:

    照字发银一千二百两,男里书房橱中自有,可速兑足。着一家人同

    许弄生拿来,救孩儿之命,不可稍迟,不可稍吝。前日之物,原男命中

    之物也!千万作速。

    男成器百拜

    那老儿看了字,问了情由,叹口气道:“罢,罢!左右是他的。”爱子之心胜了,只得一一兑足。弄生急急拿了就走。等银子一到,天将明了,这些人将银子兑了,又叫孟瑚写了甘服。放他时,又道:“如今割了一只耳朵罢。”孟瑚慌了,又求道:“饶了罢,我身边还有百二十两,一并送了罢。”然后逃命回来。

    路上一路叹气道:“一饮一酌,莫非命也。一个美妇人,若上了手,用掉这些银子,也不懊悔;如今白白里送与他,又加一吓。”归家闷闷不乐,又没趣得紧,及至妻子得知了,又被他嚷骂了三四日。骂道:“没廉耻的王八,虾蟆在陰沟洞里,想天鹅肉吃。我与你一橹一船,有甚不好?弄出这样事来。”埋怨得曹孟瑚进不得,出不得,于是静坐在书房里没瞅没睬。

    过了几日,一日对家人道:“你去请许相公来闲话闲话。”家人去了半晌,回复道:“不在家里。”孟瑚又隔了月余,心上想道:“不知王小姐如今怎么样了?可惜负了他,又害了他。那个捉奸的,不知他的是什么人?如今事冷了,我去打听打听看。”于是慢慢走走到西园左侧,走来走去,一些动静也没有。立了半日,只得在近边人家借住了,问道:“前边野里高竹面的是什么人家?”那人道:“是南京张翰林的花园。”孟瑚指着道:“是这一带杨树里边。”那人道:“怕不是。”孟瑚道:“前日闻得有个实山王家住在此?”那人道:“那里有什么王家?自从张之问了封钊的,近日有一班光棍,私与他看门的说通了,借住了月日,如今已去了个把月了。”孟瑚暗惊道:“难道他俱是骗子?我如今寻许弄生问他。”一口气走到弄生家来,只见门也锁着。问问乡邻,乡邻道:“近日同一班人说南京去赶节了。”孟瑚满肚里疑惑不信。

    时近也月了,孟瑚道:“如今科考年时,我且干名遗才到南京去耍耍,趁便打听他下落。”孟瑚果然到江陰老去,有了遗才科举。来到南京,寻了下处,场期已近,忙去纳了卷回来。从大功坊过,只见这些秀才,纷纷道:“应天府府尹,昨日拿了个假关节,撞太岁的,今日审,看他如何审法?”一人道:“只可惜这个美少年,何苦做这样事。”又一个道:“就是那两个小年纪的,还不上十六七岁。”一个道:“今日未结收监,明日还要打了枷号在贡院前示众。”那孟瑚听了。也不在意。明日清晨,他有心去看,一走走到大功坊,只见一丛人拥了几个人,各带三百斤的枷,打了五十棍,血淋淋的扛来。孟瑚齐上一看,吃一大惊道:“那小后生的面孔,与王小姐一般,后边两个与春云、绿梅无二,后边一具竟是许弄生!又有一个,就是个何老伯,又有两个,却不认得,想一想,一个宛然是前日持刀要杀我的。”

    看官!你道巧不巧,原来前日曹孟瑚与许弄生说了,他就定这一计,叫孙韵士扮了王小姐,韵士两个友,扮做丫环,何老去暂租了张家花园。先叫韵士在二郎庙烧香,后约送礼,夜间相会。几个做定圈套,恐怕出丑,临时捉奸,又勒甘服,使无后言。当时孟瑚看得亲切,却不道仇人相见,分外眼明。孙韵士与许弄生偷眼瞧见曹孟瑚,将头低了。孟瑚要挤上问他,转一念道:“罢了,骗又骗了,如今又天报了。”却去问旁人道:“为何拿了他们?”一个人道:“你不知这一个后生,就是这四个人的友,他们都是大骗子,在这里骗了几个书生来,骗了许多银子,在院子里嫖。吃醉了,走出门来,谁想落出一个纸包在地,包上写大主考视窍两件,竟被主考家人拾着了,私订他到了寓所,急去报了主考。主考写书与府尹密拿的。昨日审明,今日要立枷枷死。”孟瑚也不敢说自己被骗的话,走归下处道:“天这样近的。”

    乡试回来,再不思想结识美妇人做风月事了。从此安心与妻子欢好如故,后来生了四个儿子,家事依旧挣好,大富起来。请先生教儿子读书,俱进了学;媳妇俱攀读书人家,至今温饱如初,诗礼传家。可见为人便当安命,再不可起妄想的念头。所以说:

    妄想便心痴,痴心便着迷。

    失财几丧命,觉后始知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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