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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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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抛下你”我很累,还不得不世故接口“自然,但你单身女子带孩子不便;还有,你经济状况不允许;另外,为我好,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长大对孩子有利。我明白。”

    她脸上露出微微宽慰,复又沉默,许久:“你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子。不知道为什么,聪明的人多半都不够勇敢。”

    她所谴责的,该是我父亲吧?

    她也曾经如我,是个勇敢的小女子,当爱如潮涌,便身随爱去,不计后果,但他赡前顾后,犹豫不定。

    毕竟,她只是他的心上人,并不是枕上人,衾上人,共同走遍人生路的人,而他的心,也愈来愈中年、愈来愈冷硬了。

    仿佛又听见二胡了,幽幽地,凄婉地。

    二泉映月,是他生命中两条不可舍弃、不可并存的泉水吧?

    母亲有时半带怨半追思地说起父亲:他的聪慧英俊,他的多才多艺,喜欢女人,又喜欢自己被女人喜欢

    我接不了口,索性埋头喝粥。表面冷了,里面仍烫喉刺嗓。

    “锦颜,”她吞吞吐吐“你想不想跟我住?”

    我犹豫了很久,仿佛是给她以希望,但其实只思索如何开口较为委婉。

    “并没有区别。我二十七了,很快会遇到男朋友,结婚,自己有自己一个家,现在动来动去,有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忽然她便老了。她的雍容美艳分洪般流泄一空,皱纹乍然加深,繁密,像无形之中绽开的死亡之花。

    她仰起脸:“锦颜,你二十七了,而我,是二十三岁生了你。十一月,我就五十了。”

    仍如一朵芙蓉开在云霓下,但她掩住脸的手臂在阵阵颤抖,也许因为流泪,也许是病房里的空调太冰凉,她也已经如大部分中年人,有会咯吱咯吱响的关节。

    五十岁。

    西谚说:五十岁以上的人都是老狐狸。

    而她是雪夜里娇媚的银狐,无声行走,缠绵痴醉,踏雪无痕。但她,竟然也老了。

    我心酸地掉下泪来。

    太虚弱,撑不住,软软倒下,又睡着了。

    所有人都围着我,连锦世都特地从学校回来好几趟,母亲整天好吃好喝地伺候我,三四天,才觉得精神济一点。

    趁母亲偶尔出去一会儿,我问龙文:“你早知道我是她女儿?”

    他笑“不然怎么会出现。”

    我叹气“多么大的打击,我本还以为我魅力超群,来者难逃电网呢。”做个很灰心的样子。

    他大笑“锦颜,有力气开玩笑,我看你死不了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些日子,是她让你来照顾我?”

    他稍许躇踌“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龙文临出门,忽地放下一张报纸在我床头。我心知有异,翻一翻,却都是些国家大事,头版头条,看不出什么名堂,刚欲草草放下,忽然掠过一个“萱”字。

    报上写道:在最近增强纳税意识的一系列行动中,又有一家公司受到感召,主动将几年来所漏税款一一补交。这家名叫忘忧草中港合资公司,一直错误地认为,合法避税是可以的,因而漏交国家大量税款。经过学习与教育,一次**清所有款项。省柄税局当即表示,免除其罚金

    如果我眼圈发红,久久不肯把脸自报纸上抬起,那是为了她的心,如此诚惶诚恐,一意取悦我:她的女儿。

    我该怎样告诉她,不必要的。

    母亲轻声问:“怎么了?”端了一锅排骨汤。

    “她,跟你说什么了?”早已在她身上不见了三十年的机警,又跃跃欲试。她坐下来。

    我一愕“谁?哦,她没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母亲脸一沉“你一直瞒着我。”

    我大惊:“哪有的事?”

    “那块玉呢?你回来提都不提,往抽屉里藏,当我看不到。”母亲竟悻悻然。

    我哑然半晌。只是不在意,又没有好衣服配它,故而随手一搁,谁料便是欺君大罪。

    只好闷声听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,她这么多年,还带着它。”母亲眼圈不自禁泛红。

    我问“妈妈,是爸爸送给她的吗?”

    母亲嘴唇良久颤动“当初,你爸爸刻这块玉的时候,我就奇怪,这么好的材料,怎么刻这样一行字。私章不像私章,闲章不像闲章。然后就不见了,问他,跟我支吾吾。我心里一直是个结,原来是送了她。”事过境迁,笑里却仍有苦涩滋味,像炒得烂软的苦瓜,淡淡苦着。

    我实是小觑了母亲。她老早便知,竟能一直行止如常,毫无异色。或者,只因我的心事繁乱,忽略了母亲的一切异常,她所有的悲伤?

    “妈妈,虽然以前,是爸爸对不起你,但他已经过世那么多年了,看开吧。”非常肉麻的说词,但谁来告诉我,此刻我能说什么做什么?

    母亲匆匆拭泪,哽咽“其实我也对不起她,要不是我,他不会死得那么早。”

    她只频频拭泪,我心焦如焚,又不敢催促。

    啜泣着“她跟你爸,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,可是你爸回来说,她有了,求我成全他们。”母亲呜咽出声“不是我不通情达理,我成全了他们,谁来成全我?我后半辈子怎么过?你外公外婆还要脸哪。”双泪簌簌而下。

    我叫一声“妈妈。”害怕起来。

    “后来就生了你。你爸把你抱回来,你只有这么一点大,他说,要叫你金燕”

    十足大红大绿小保姆的名字。

    但且慢:“金”萱草也就是金针菜吧?

    “燕”旧日王谢堂前燕,飞入寻常百姓家?

    唯一的、小小的不离不弃。

    不曾实现。

    “俗气得很。而且我的女儿,我要自己起名字,我就叫你锦颜。后来去了东北,又有了锦世,我想,过些日子,你爸也就忘了她。可是他从此没有开心过,如果不是我”

    夜色深黑不见底的夜里,父亲的二胡如此凄迷热烈,是他难言的心事。

    我屏住呼吸“如果我肯成全他们,你爸爸也许不会得肝癌,不会死得那么早”

    母亲痛哭流涕。

    她们两人中,始终是母亲爱父亲更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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